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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2度子龙醉多少。

张承荫

早些年里，俺老家一带流传着这样两句顺口溜：“城里也有趴狗墩，乡下也有灵芝草”。那趴狗墩是一种粗硬苦涩的野草，牲口都不肯吃；灵芝草呢，据传是能起死回生的仙草。这里说的是两种草，实际上是比喻的两种人，意思是说繁华闹市里也有不成器的人，穷乡僻壤里也有才华出众的人。在俺村里，煜先生就是一棵灵芝草。

煜先生姓张名煜琛，皆因他算盘打得好，算账算得清，谁家分家、买卖土地房产，都请他去帮忙，他是有求必应。再难分的家产，再难量的地亩，只要他拿量尺一比划，算盘一扒拉，管保摆弄个一清二楚，当事人都十分满意。一来二去，“庄户秀才煜先生”的名声就传遍了四外八乡。有一次村里杨氏兄弟分家，邀村长、亲娘舅主持，前后请了四五个算账先生，整整七天没分出个绿豆水饭，反倒讥诮杨家是“刀把宅子稍瓜地”，神仙也算不清分不开。兄弟俩只好去求煜先生。那煜先生一口答应，拿起量尺、紫榆子算盘就走。先分宅子后分地，量尺比划几比划，算盘珠子乒乓响，不到半天就把家分了个一清二楚。杨家兄弟自然是喜出望外、千恩万谢，那亲娘舅和村长则看傻了眼：七天没分开的家，他三下五除二眨眼分好了，变戏法啊？从此，煜先生“神算盘”的名声传了开来，周围村庄谁家有这种事都来请他，而他是有情必到，不吃饭不收礼，完了事就抬脚走人。日子长了，人们心里过意不去，就悄没言声地为他干点耕耙锄耪、找草开苗的农活。煜先生不知道这些活儿是谁帮着干的，想打听明白道个谢，被问的人都是神秘的一笑，说这是“工换工，两下里清”。

煜先生种地的本事不咋样，看书识字的能耐却是一等一。他家里藏有石印版的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《红楼梦》，他都读的滚瓜烂熟。他尤其喜欢《水浒传》，说古人讲的对，“老不看三国，少不看西游，中青不看红楼。三国多讲用计，老人看了光取奸；西游多讲妖魔鬼怪，叫孩子生妄幻；红楼多讲儿女情长，年轻人看了容易生贪欲。唯独水浒讲的是‘义气’，叫人重情义，谁看了都会讲义气重人情”。村里的年轻人都爱听他讲水浒，逢到下雨阴天或者农闲时就往他家聚。那年秋后一个头晌，三个年轻人奎子、伙子、生子要到官道西去耕地耙地，将拉犁、耙的拖车停在煜先生门外，邀他一同去。伙子开言道：“二哥，上次你讲的武松醉打蒋门神还没讲完，就再讲几句吧。”煜先生一时兴起，连说带比划地讲起来：“那武松只吃了六、七分酒，假装吃了十分酒的样子，东倒西歪、踉踉跄跄迎上蒋门神，先把拳头去他脸上影一影，忽地转身便走。蒋门神大怒，抢将过来，被武松旋转身来飞起左脚踢中小肚子，他疼地抱住小肚子弯下腰去，却被武松右脚飞起，踢中他的额角上，‘啊呀’一声往后便倒。武松赶前一步，踏住他胸脯提拳便打。原来武松用的是平生的绝学：玉环步、鸳鸯脚，蒋门神哪能抵挡的住……”正说的热闹，忽听窗外喊道：“三个混账小子，牛都拉着拖车拱门了，还去耕地吗？”原来是伙子他爹卯爷来了，这三个人才想起耕地的事儿，慌忙夺门而出，却被卯爷喝住道：“记住，先耕耙好你二哥家的地，再忙自己的。中午给你们送饭去，干完活儿再回家。”转身又对煜先生说：“煜琛你就别下地了，咱爷俩收拾砘子拴好耬，顺便你再讲讲武松大闹飞云浦、血溅鸳鸯楼吧。”

对于煜先生这个本事，也有人不以为然。说庄稼人只管种好地，扯这些闲篇儿有啥用？话可别说绝了，人家这套本事还真派上了用场。

那时节农村过年，一进腊月门儿，女人们就开始“蒸庄”即忙着做年饭，男人们则领着孩子们赶“花花街集”：大人置办年货，男孩子买炮仗，女孩子买绢花红头绳。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欢看卖年画的，看上眼就买一张。煜先生自然喜欢干这一行，只是苦于没有本钱。北村表弟猜透了他的心思，主动借给他本钱，让他去贩卖年画，这一年秋后，刚拔完棉花柴，他就赶奔天津杨柳青去考查年画。

杨柳青年画很有名气，与苏州桃花坞年画并称“南桃北柳”，它产生于明崇祯年间，秉承宋元绘画传统，采用木板套印与手工彩绘相结合的方法，其画匠、工匠具有较高的文化知识和绘画水平。创始人为戴莲增和齐健隆两家。煜先生考查的画店叫“戴莲增金记”，正碰上老板因合不拢帐儿急得满头大汗。煜先生见状上前帮忙，先露了一手:拿起算盘横着一立、平着一抖，哗啦一声算盘珠全部归位，两颗珠的串串靠上横框，五颗珠的串串靠下横框，戴掌柜看了一咋舌。接着算盘珠噼里啪啦一阵山响，连打三遍，遍遍分文不差。戴掌柜笑着夸道：“山东老客你真是一手神算盘！”又问道：“不年不节的你干嘛来了？”煜先生说明了来意，戴掌柜夸赞道：“老弟你是个有心人，想贩年画先来探行情啊。咱哥儿俩对脾气，这个店任你住着任你看，看明白了咱再聊，听听你的高见。”第二天晚上，戴掌柜烫了一壶酒，摆了几碟小菜，同煜先生促膝谈心。煜先生直言相告：“咱这画店从技术工艺上没的说，那是一流的，只是品种单调，文化底蕴薄了些，咱有的别人也有，这卖点就差老了。”戴掌柜一拍大腿说：“何尝不是呢，咱这几百年的老店，就靠老祖宗传下来的画样子吃饭，想翻新也难呐，缺人才啊。”煜先生开导说：“人才也要靠教育培养，咱给他出路子啊。这样吧，我今晚准备一下，拿出点画样子方案，看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吧？”戴掌柜拍手称善。第二天上午，他将相关工匠召集到后堂，向煜先生请教。只见煜先生拿出几张纸讲解道：“画样子翻新还得从历史古籍里去翻，就拿人物这一项来说，可以用四扇屏的方式制出许多画样子，再配上诗句，就更是咱一家独有的了。”他稍一停顿，看到人们听得津津有味，就接着往下说：“譬如，《绣像古今贤女传》列出贤母二十人，咱可选出四人做成四扇屏并配上诗句。一、周文王之母太任：身怀六甲唯端正，恶色恶语绝视听。闻道诵经孕文王，开创胎教称圣明。二、东周孟子之母择邻三迁断机教子：择邻三迁不放松，断机明义训儿童。苍天不负苦心人，孟子成材称亚圣。三、欧阳修之母划荻教子：芦荻萧瑟野塘秋，欧母折之划地书。孀妇育出栋梁材，文坛巨匠欧阳修。四、寇准之母投锤伤儿足跟促其上进：少好鹰犬推平仲，慈母投锤鲜血迸。治国贤臣起伤足，渭南三贤寇莱公。《三国》有武将四俊，一、吕布：马中夸赤兔，人中称吕布，命丧白门楼，无德又无谋。二、周瑜：顾曲有周郎，赤壁运筹忙。借助东风起，曹营一烧光。三、赵云：单骑救主在长坂，截江夺斗危急间。独拒汉水救汉升，子龙一身都是胆。四、马超：渭南追曹操，西凉著勋劳。葭萌斗张飞，一战双英豪。中国人男儿棒，女子也不赖，古有四大巾帼英雄，一、花木兰：黄河黑水靖胡尘，百战将军女儿身。婉转一曲《木兰辞》，千古流传到如今。二、李渊之女平阳公主：起兵助父女婵娟，旌旗猎猎剑光寒。今人欲晓平阳事，请问塞上娘子关。三、穆桂英：遍览史书无踪影，民间争传穆桂英。一出大破天门阵，令人至今颂不停。四、韩世忠之妻梁红玉：出身微贱有英风，戎装助夫战金兵。至今游览黄天荡，犹闻金山擂鼓声。过年美女画很受欢迎，古有四大美女，号称沉鱼、落雁、闭月、羞花，分别是一、西施：绰约仙姿堪沉鱼，浣纱溪边现西施。卧薪尝胆大功就，泛舟五湖偕范蠡。二、王昭君：靓装倩影雁忘飞，香车宝马琵琶催。莫怨黑心毛延寿，青史千古颂明妃。三、貂蝉：庭院拜月月闭目，连环计成反吕布。莫道美人是祸水，以身许国女丈夫。四、杨玉环：天生丽质可羞花，渔阳鼙鼓马嵬坡。一身宠爱成泡影，空留香山《长恨歌》。”最后他补充说：“咱中国的故事海下里去了，诸位仔细揣摩，一定会创作出更多更好更新颖的年画儿，占领更多更宽广阔的花花街集市场，我预祝戴莲增金记年年岁岁财源滚滚！”众人听的神情振奋，七嘴八舌议论个不住。戴掌柜开口道：“一事不烦二主，老弟你在店里多住些日子，在人物神请、服饰上指导指导，咱争取今年一炮打响！”煜先生一口答应，一连住了十多天才动身回家。临走戴掌柜嘱咐：“下个月月中我把年画给你送到地头，咱哥俩是君子之交，定金就不收了，画到再说吧。”二人依依惜别。到了十一月中旬，一跑车子年画送到了家，送画的伙计说：“俺掌柜的今年发大了，订画的挤破了门。他说这车子年画就当谢礼，不收钱了，还说我要收了你的钱就砸我的饭碗，解雇我了。”煜先生无法交画款，只好把家里的花生、红枣、芝麻等土产装到车上一些，算是表表心意。一进腊月门儿，煜先生就推起小红车装上年画赶起了花花街集，生意特别的好：年画品种丰富新颖，加上他会讲故事，边讲边卖，二十几天下来，画卖光了，竟然赚了三十几块袁大头，顶中等人家几年的收入！全家人欢欢喜喜过了个好年。从此，煜先生每年都做年画生意，戴掌柜特地照顾他，都是按半价收款。

有一年，表弟悄悄对他说：“二哥，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，眼瞅着要往关里打。你去看看是咋回事儿，咱好有个准备。”煜先生立即动身前往。回来后对表弟说：“鬼子在东北无恶不作横行霸道，但他人少顾揽不过来，就采取中国人治中国人的办法，找狗腿子当伪村长维持会长，看架势早晚要进关。不过中国这么大，中国人又不甘心当亡国奴，共产党在东北的抗联闹得欢，将来咱这一带还不更蝎虎？反正小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，咱千万不能为鬼子办一点的事儿，找机会帮帮共产党才是正道。”表弟点头称“是”，又说：“二哥你在村里名声太大，鬼子来了难免找你的麻烦。你干脆搬这边来住吧。”就这样，煜先生全家搬到了北村。过了一年多，日本鬼子占领了这一带，朱家兄弟成立了保安团，明里帮鬼子维持治安，暗里朱老大帮国民党，朱老二跟共产党。表弟和朱家兄弟合伙开油坊轧花房，请煜先生当账房先生。有一次赶车把式赶车带他去恩县送货，等回家时天已黑了。出了南关一过五里铺，就听车后不远处一阵奔跑声，有人大声吆喝：“站住，站住，再不站住就要开枪了！”是断道的“老缺”！车把式抱着鞭子哭咧咧地直问：“二先生怎么办，怎么办？”说时迟，那时快，老缺离大车只有二三十步远了。煜先生一声断喝：“快把鞭子给我，你坐后边！”他立马接过鞭子，用鞭杆子猛戳辕马的屁股，接着大鞭子一甩“啪啪”两声，抽打在头套骡子边套马的身上。三匹大牲口受疼，几声狂吼乱叫，撒开四蹄绝尘而去，一会儿就把老缺甩没了影儿。一到吕井，前边一片灯笼火把，表弟带人来接应了。车把式如此这般一学说，表弟惊叹道：“二哥你真是个文武全才啊！”事后和朱老二闲聊时他顺口说出了这件事，朱老二听了心里一动：到山西给八路军跑交通正缺这样一个人。他把这个意思一透露，表弟立即转告给煜先生，煜先生高兴地说：“咱正愁烧香找不着庙门呢，给八路办事，咱没说的！”他将家务事托付给表弟，只身一人以贩布为名去了山西。

在晋中荒山野径旁的一个小店里，他与店掌柜接上了头儿。一看来了同道人，店掌柜透着格外亲切，撇着一口山西腔同煜先生唠了起来：“鹅（我）这山窝窝里没洒（啥）好咥（吃）的，无非是些糊塌塌、油摊摊、红面摊摊、莜面栲栳栳、枣窝窝，出门给你煮几个鸡蛋蛋，将就着咥吧。你看灶窝里趴的那个小东西吗？牠叫个豺狗狗，别看牠尖嘴猴腮瘦溜溜的，可贼米贼米（精明机灵）呢，厉害的很：狼熊虎豹听见牠叫跑不迭，看见牠蹲下不敢动，一不小心让牠跳到背上，瞅准糞门一爪子下去，连肠子都掏出来了。带上牠走路，没有野物敢招呼你，就是坏仍（人）也不敢欺负你。还有，走路防备打杠子的，这种扔（人）右手提一更（根）大马棒。和你走个碰面贴你左手走，两扔一错肩他回手就是一马棒，正打在后脑勺子上，打蒙了抢了蝇子（银子）就溜毬的了。”有这位热心肠的店掌柜提携着，加上他办事细心认真，从不贪小便宜误正事，所以在山西跑了两年多，居然没出一点儿闪失。有一次到晋南，当地青石蒜臼子稀乎烂贱，同行的客商一气儿买了二十个，说到地头能赚几倍的钱，还劝煜先生也买一些。煜先生有任务在身，赶路要紧，就没理这个茬。走出几十里路，那人还有货物在身，实在背不动了，又怕走慢了被煜先生拉下他，就开始一个一个的扔，最后只剩下两个，哭丧着脸说：“我实在不行了，求求先生替我背着，我送你一个，自己留一个当个念头，你行行好吧！”煜先生见他怪可怜的，再说离地头也不远了，就答应了。后来他把这个青石蒜臼子带回了家，成了他闯山西的唯一纪念品，陪伴他过了下半生。

两年后，他接到表弟的通知，回到了故乡，继续当账房先生。日本鬼子投降了，他回村担任农会委员兼记账员。没过几天太平日子，蒋介石挑起了全面内战，八路军改成中国人民解放军，两年多淮海战役打响，农民们纷纷踊跃支前。煜先生也收拾好小红车，装上粮食要参加恩县六区的支前大军。不料还没出家门，区支前队长一头撞进来，说：“煜先生，我记账是个二把刀，打算盘是个二五眼，但是力气比你大，咱俩换个个儿吧。”不由分说把账簿子塞给他，抢过了小红车。就这样，煜先生提着他的紫榆子算盘，揣着账簿子，渡过了黄河，越过了泰山，跨过了临沂，进入了江苏地界。越往前走枪炮声越密越响，天上常有敌机出没，人们饿了吃干粮，渴了喝凉水，不管不顾的照直往前拱。这一天，两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接收军粮。煜先生拿出账簿和算盘，刚要办理交接手续，只听天空一阵轰鸣声，敌机来了！接着就见它翅膀一抖，一颗炸弹带着啸声投了下来。煜先生紧紧抱住账簿子，两个战士猛地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压在身下，护了个严严实实。耳听“轰”地一声巨响，炸弹爆炸了，大地直颤抖，泥土块子夹着水沫子劈头盖脸直落了下来。敌机飞走了，两个战士扶起煜先生，捡起掉落的帽子，看看平安无事的煜先生，互相望望满身的泥土，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。煜先生既是感激又是感慨地说：“大军同志，冲你俩这一扑一笑，国民党的八十万军队就算完蛋了！”

The End